珊瑚 (第1/1页)

    寻到个好角度，他在角落左顾右盼。

    来往的侍从神色匆匆，一列列地端着琉璃玉盘在席间进出进出。要比以往还忙，也是，无忧王生辰，赶巧又一年金科放榜，王府宴请了诸位新科进士同乐，而无忧王府穷尽浮华奢靡在京中出名，每年都要手笔一挥的排场，需要在三十日前开始细细筹备。天色将暗了，宾客席已经全副武装，现下，就差那株巨大的、前月南海送来的、传说中能让满城人为之倾倒的青珊瑚，还未正式亮相。

    这些都是小离从其他下人那儿听来的，听说那珊瑚华美巨大，小离听下人们谈起小王爷如何一掷千金，边听边小鸡啄米地点头，然后问：

    “那山湖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下人们自然也说不上来。

    小离觉得那想必是仙子般的存在，不由得在心中勾勒起她的模样，有着比花楼娘子更姝丽绮艳的曲线，有如春季时潋滟金池里那般澄澈的青绿色，比青州的连绵仙山更令人心驰神往……小离突然想到，小王爷为此慷慨，也一定是因为那“山湖”有着足以相衬他本人的倨傲外在。

    听到不远处觥筹交碰，那边飘来阵阵浓郁的香味，小离抹了下鼻子，找到块长满青苔的石子坐下。

    他从怀里拿出一沓糙纸与一块粗布帕子，两根削成细棍的铅条被布条缠着末尾，这可是颜小离放心肝上的宝贝，大概有半只手长。颜小离远远丈量那座华光溢彩的亭台，修建于池边，垂杨柳浅浅盖了半边，也同帘子似的，从间隙里透出细碎的影子。

    洒在池子里，如璀璨的一层金箔融化了。

    客人们已经落座。

    亭台、院子里分主席次席，颜小离远远看便馋得流口水，光是果盘摆的，就有不少快马送来的珍物，那些南边的荔枝椰子，西北的番葡萄甘蔗，他在花楼少见也吃不起，而王府的厨子把水果切块、把冰块杂碎，竟然浸入茶水里制成冰饮。

    细碳在纸上勾出几条黑线，纸面借由一点月光，只是灰的一面，不远处灯火通明，枝叶掩映，颜小离将细碳倾斜，蹭出一层浅淡的灰影，他的布局由近及远，往中心拢靠，细碳刻出的墨线越锋利，颜小离想，这是不是跟剑锋一样？

    暖色的光忽然落在顶上，颜小离手一抖，那肖像五官上顿时抹出突兀的一块黑印。

    “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颜小离？”春彩沉下脸：“开宴了不去伺候小王爷，在这儿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灯笼的暖光映在颜小离的脸上，他眼眸里升起水雾，整个人委屈恹恹的：“我想画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春彩暗骂了声不中用，语气却还是软下去：“罢了，你多听些话，平日里你画东西王府里也就默许了，但今天不一样，小王爷得高高兴兴的，你再惹他可不行，今日少将军也会来呢……”

    这个被买下来的妓女之子、贱籍画师，没有半点当下人的眼色和本事。

    他只会沉默一会儿，然后无比听话地答了声好，垂着脑袋跟在春彩后面，连步子都迈不大开。

    有什么，突然在耳畔突然惊起清脆的一响。颜小离抬起头的瞬间，一片金灿的花火在夜幕里绽放，就是此时，院子中央那片绿丛终于露出神秘的一角，红绸被下人们掀开，那株淡青色珊瑚，她终于展现出所有的容貌，鹅蛋大小的夜明珠也仅仅只是她的点缀，她曾在不知名海域里独自绽放，她浅色的衣袖宽大圆润，枝干展开扇形，团在一起，又自由地散开，转折锋利却优美，羽带广袖天成。

    烟火仍在放，颜小离看得痴迷。

    众宾客齐聚在庭院里，他们都开始赞叹这株珊瑚的美貌，甚至取来笔墨，纷纷祝酒吟诗，灯火灿烂的间隙里，满是喜笑宴宴，颜小离的眸光闪了一闪，一张侧脸就那么映入他的视野，那出尘的、清淡的、安静的、浅墨般的眉眼，在月光下亦真似幻，悄然入画一般的人，在珊瑚边静静地欣赏。

    仿佛有所感应一样，那人的视线突然朝颜小离这边落下。

    那目光朦朦胧胧，隔着熙攘人群与夜色灯影，眸子里闪着摇摇欲坠的烛火。颜小离猛地挪开自己的目光，那曾是他梦中所见之人，可这个瞬间，他忽然觉得心窍猛烈地灼痛，欲要撕裂开。

    颜小离拽了拽春彩衣袖，想走，谁知春彩偏偏也朝那地方看：

    ＂咦，那不是大理寺的凌大人么。＂春彩语气里带有一丝惊讶：“凌大人性喜清净，极少参与宴事的……颜小离你急着走去哪？”

    春彩回头去牵颜小离的手，冷不防靠在谁的身上。

    男人顺其自然格开春彩与颜小离牵连的手，一股劲力将二人左右分离，颜小离脖子后皙白的一片软rou突然被人捏住，他面前的事物猛地倒转混乱，宽厚的手掌又烫得可怖，颜小离来不及叫出声，那人的手跟蛇一样绕前来，覆在他嘴上，绞着两颊的软rou像是很亲昵，可只有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凌大人好看？”

    颜小离听见这低哑深沉的声音，连指尖都忍不住发抖，只有春彩面色一凝，支吾道：“少、少将军。”

    “呵。”应无声咧开嘴笑，手里用劲去揉颜小离的脸，带着发泄似的亲昵在两边留下红印，也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，半搂半拖拽地拽着颜小离回去自己的席位，跟牵着他家那条半人高的狼犬一样，不，应当是被拎住后颈的小猫。

    “疼……唔！”

    颜小离徒劳地拍打身上纠缠的粗壮手臂，他几乎是被吊着走，应无声自幼时便开始习武，练到现在劲力强横，步履如飞，颜小离大口大口喘着气，他摸到蛮横的肌rou上暴起的青筋，臂弯残忍地收紧，如扎根深缚住自己的参天巨树。颜小离眼瞳涣散开，他既不能咬，也无法出声，好像浑身上下突然失却了所有的力气。

    周遭人声淡下去，应无声钻进小径深处，层层漆黑的枝影把灯火遮掩。

    扑通！

    剧痛从后腰至臀部猛地蔓延，颜小离屁股砰的着地，眼前白花花一片雷击似的炫目，这痛还没消去，怀里的东西哗啦一下便全散在地上。

    画纸制作粗糙，并未经过多次晾晒，也未上过矾水，沾了泥草变得脏污不堪，颜小离急急地捡起来，又发现掉在地上的细碳断裂成短短的几根，散在草丛里，找得很艰难。

    “还捡？脏死了。”

    一双织锦的白靴，在颜小离伸向草丛的手前方停顿。颜小离抬起头，月夜清凉如水，柳绰绰，他看到应无声晶亮却充满愠怒的眼眸，心说如果不是你摔我，怎么会落掉？

    “……很贵的。”颜小离最终只能软着语气地回答他，赶紧把宝贝揣回怀里。

    贵人的脾气，对他来说太难揣摩。

    吃这些闷亏，起初尚还觉得自己不应如此窝囊，可到现在，也慢慢发觉日子也不过如此，美不胜收。丑陋不堪。

    应无声却吃吃地笑起来。拽着颜小离的衣襟前领俯身去啃咬他的唇，熟稔万分地探进腔室，然后攫取那截软软的舌根。

    似乎有一种果实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。颜小离顺从地将自己想象成那些桌案上任人取食的蔬果，任应无声饱食一顿，然后身上一轻，自己终于被放开了。

    眉目俊朗的男人轻轻喘息着，贴着炽热的脸颊热汗交融。颜小离曾将他与无忧王对比过，与小王爷那秀气的眉眼不同，应无声俊逸非凡，有着一对招人至极的桃花眼，纵使阴森森朝人望过来，也含带几份邪异的笑意，明明是从沙场里厮杀过来的人，却不带着沙砾般的杀意。

    他们的皮囊是美而瑰丽的一笔。

    “今天伺候不好爷，有你好受的。”应无声说道：“跟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    颜小离收拢衣襟，跟在应无声后面回到满是宴席庭院中。